大海,孤舟。無望卻躊躇的父親牽起孤獨癥兒子的手,跳入大?!?
電影《海洋天堂》試映時,弢弢也來到了影院。
弢弢是一個孤獨癥患者,對環境非常敏感,坐在眾多陌生人中,一直是一件令他感到恐慌的事情。而這一次,這個孤獨癥青年卻顯得很放松:在安靜的影院里,他甚至輕聲哼唱起喜歡的歌曲來。
沒有人指責他,因為《海洋天堂》——中國第一部關于孤獨癥的電影——講述的就是弢弢的故事。他在電影里叫大福(文章飾),和父親王心誠(李連杰飾)相依為命。在被查出身患絕癥后,王心誠為了給兒子找到一個值得托付的家,竭盡所能。
他就在你面前,卻像是在另一個世界
“琨琨,看媽媽?!眿寢屛兆$男∈?,指著自己的眼睛,想引起他的注意。琨琨卻始終聚精會神地盯著天花板,開心地笑著,好像身邊沒有任何人和聲音,好像光禿禿的天花板上有什么新奇的物件。
突然,有一個孩子跑到教室中央,脫掉褲子。他的媽媽趕忙上去,牽著他去廁所,教室里的孩子和家長卻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。
汀汀對圖形和數字有著特別的敏感,他認識幾乎所有種類的車標,上百個國家的國旗,一串手機號只要看一遍就可以記住,常見的漢字基本上都認識——而這一切,從沒有人刻意教過,甚至連媽媽都不知道他怎樣用一個計算器就學會了加減法。然而,五歲的汀汀仍然沒有學會上廁所,媽媽也從不敢帶他去超市:他見到水果總是要用手捏爛。
開家長會的時候,需要三個義工來照顧琛琛。他跪在地上,然后讓自己的身體重重摔下去,或者用自己的頭猛烈撞擊墻壁。義工或者媽媽通常用手墊著墻壁,讓他撞在自己的手上?!八凶约翰桓吲d的理由,他宣泄也需要通過自己的方式?!蹦贻p的單親媽媽說,“可是我不懂,為什么我的孩子要這么痛苦?!?
姥姥和爸爸媽媽帶著五歲的佳佳,一家四口從山西來。佳佳是班里唯一一個女孩,上課的時候,她總是在重復這樣的動作:把桌子從爸爸的面前搬開,然后跳到桌子上。眼看著年輕的父親就要生起氣來,佳佳卻又突然抱住他,叫起“爸爸”來。盡管情形不斷重復,每每那聲“爸爸”,卻都讓父親的目光溫柔起來。姥姥最希望佳佳能學會上廁所,因為“畢竟是女孩子”。
……
這就是一群孤獨癥患兒。
孤獨癥,又叫自閉癥,被歸類為一種由于神經系統失調導致的發育障礙,病征包括不正常的社交能力、溝通能力、興趣和行為模式。孤獨癥目前不可治愈。
“真的是咫尺天涯,兒子每天都在我的身邊,卻又好像和我不在一個世界一樣?!辩膵寢屨f。
幾乎每一個媽媽都想過,帶著孩子一起死去
田惠萍,中國第一家專門服務于孤獨癥患者和家庭的機構——星星雨教育研究所的創辦者。
她接觸過6000多個孤獨癥患兒,包括她25歲的兒子弢弢。據田惠萍估計,我國目前約有40萬孤獨癥患兒。
她試圖用最樸素的語言讓人們理解這種“抽象的”病患:人與人構成社會是因為有規則,包括法律、習俗、規范等,人會隨著大腦發育逐步理解這些規則,按共同規則行事,才能交往,才能為社會接納和認可;但患有孤獨癥的孩子很難接受這些規則,他們在使用語言、表情、動作這些表達工具上,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障礙;而他們的感情世界,也因不能遵守人們共同的情緒規則,而變得讓人難以理解。
1993年,弢弢被診斷患有孤獨癥三年后,田惠萍創辦了全國第一家為孤獨癥孩子和家庭提供服務的機構——星星雨教育研究所(以下簡稱“星星雨”)。
1994年,北京電影學院研究生薛曉璐來到星星雨做義工。薛曉璐問田惠萍: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死了,弢弢怎么辦?
田惠萍的答案滿是模糊和矛盾:“那我就帶著弢弢死去。這是最無奈的選擇,我沒有權利剝奪他的生命。因為弢弢,我也沒有死的權利,這就是母親的責任。如果還有一個選擇,我都不會這么做?!?
2010年,薛曉璐在星星雨做義工的第16個年頭,她自編自導的電影《海洋天堂》終于面世。這部電影的構思,正源自當年那個問題:當父母終將離去,患有孤獨癥的孩子最后的歸宿在哪里?
影片中很多故事來自田惠萍的生活,那個“刻板得可愛”的弢弢是大福的原型之一。
孤獨癥患兒對于第一次的事情很介意。影片中大??偸前岩恢煌婢吖贩旁陔娨暽?。父親反復教他:“大福,不要放在電視上,放在沙發上?!贝蟾s總是執拗地把狗拿回電視上。
弢弢就是這樣。有一年春節,來拜年的朋友送來了一只布藝豬,田惠萍順手放在了電視上。于是,在弢弢的思維里,豬就該放在電視上。再當田惠萍把豬放到沙發上,他都要固執地把它拿回到電視上。
大福脫鞋時“金雞獨立”的姿勢,也正是弢弢的寫照。弢弢進門脫鞋的時候,先是兩只腳并攏,然后像金雞獨立一樣站著,脫掉一只鞋,擺好。然后穿上一只拖鞋,再用這只腳金雞獨立,脫掉另一只鞋,擺好。這樣,脫下來的鞋就可以整整齊齊的了。即便到別人家做客,弢弢也都要給每個人擺好鞋子,才安心進門。
大福走路拐彎要先站定、轉身90度,繼續走,這和現實中的弢弢走路時的模樣如出一轍。
大福喜歡把所有的衣服物品分類疊放整齊。弢弢也不允許亂七八糟,甚至吃瓜子,弢弢都要把瓜子殼一一擺好。
他們的尊嚴和權利與我們是平等的
電影里,大福終于學會了獨自乘車。但有一次到站的時候,售貨員問有沒有人下車,大福不會回答,售票員便沒有開門。父親回家后在家里模仿售票員報站,訓練大福下車。
看到這兒,田惠萍的眼睛紅了:她曾經用幾個月的時間,教會弢弢坐公交車上學。其中的酸甜苦辣,她一生難忘。
1997年,12歲的弢弢到北京市海淀區培智學校上學,學校離家有幾站的路程。這一年,田惠萍出國訪問,弢弢因為沒人接送只好停學,由星星雨的老師帶到研究所照顧?;貒?,田惠萍意識到,只有教會弢弢最緊要的生活技巧,她和弢弢的生活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。
弢弢基本上沒有語言,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獨自上學放學。那時候,北京西三環上已經有很多路公交車,他會識別坐哪路車嗎?他會知道在哪一站下車嗎?當時北京滿是招手即停的中巴車,要是弢弢被他們喊上車,怎么辦?
田惠萍按照針對孤獨癥孩子訓練的應用行為分析法,開始嘗試把上學這個行為分解成幾個部分:從家里能走到車站,到了車站能識別車,能夠上正確的車,在車上有正確行為,到了站能夠正確下車,下了車后能順利走到學校。
先分解,再分單元訓練,這樣孤獨癥孩子才能有效理解。最后使用后退連環法,也就是在整個乘車過程中,田惠萍給予的輔助和保護逐步減少,直到確保弢弢可以獨立完成。
在幾個環節中,弢弢最困難的,是不知道該上哪路車。田惠萍把兒子領到公交車站,每來一輛車,她就握著兒子的手、摸著車號牌問:“是幾路車?上不上?”一遍又一遍,弢弢終于明白,只有374路車來,才上車。
田惠萍每天躲在站牌后面,等待弢弢到站從后門跳下車,然后跟在他后面,看他自己走回家。但有一次,意外發生了:到站的車開了前門、中門,卻沒開后門。田惠萍看著弢弢,就那樣一直站在后門門口,不知所措。
車很快發動了,田惠萍瘋了一樣追著車跑。她使勁拍打車門,高聲喊:“停車!停車!”
車終于停下,門一打開,弢弢跳下了車。售票員生氣地吼道:“我問了有沒有人下車,那么大個人,怎么不知道回答???”
“我不覺得丟人,我就是要教育這個社會。世界上有些人和我們不一樣,身體殘障,但他們的尊嚴和權利與我們是平等的。就像有人看不見,難道就要說‘你們呆在家里別出門了’嗎?不!我們要在公共場所建設無障礙盲道?;加泄陋毎Y的孩子很難接受種種規則,請你們包容他,接納他?!碧锘萜颊f。
“我最希望,整個社會變成一個大的東旭新村”
《海洋天堂》里,雜技團小丑玲玲和大福的友情,是薛曉璐加進來的線索。在田惠萍的生活里,并沒有這樣一個玲玲,“但是玲玲讓我想起了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?!?
學會獨立乘車后不久,有一天,弢弢很晚沒有回家。田惠萍不敢想象,對于凡事循規蹈矩到刻板地步的孤獨癥患者來說,這意味著什么。
所有的朋友都出門尋找弢弢,田惠萍心急如焚地在家等他??烊胍沟臅r候,弢弢終于回來了。但是沒有答案,弢弢不會回答問題。究竟發生了什么,成為田惠萍心中的謎。
幾個月后的一天,田惠萍去弢弢的學校開完家長會,帶著他一起回家。當走到公交車站的時候,田惠萍倒吸了一口涼氣:不知什么時候,車站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。
對于普通人來說,站牌換地方這樣的事再尋常不過,但對一個孤獨癥患者來說,則意味著,這個世界不再是他所能接受的那個世界。
在新的車站,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太和田惠萍攀談起來。
原來,在老車站,老太太每天能看到弢弢在那里等車。幾個月前的一天,車站換了地方,老太太的冰棍攤隨著搬到了新的地方。天很晚了,老太太賣完冰棍回家,卻看到弢弢仍然在原來的地方站著等車。
她想,或許這個孩子需要幫助,于是她把弢弢領到了新的車站。
田惠萍原以為永遠不會揭開的謎底,以一個不可思議的方式揭開了。
田惠萍不知道如何報答那個老太太,于是買下了老太太所有的冰棍。
那位老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閉癥,但她的一個舉動,把弢弢牽到了新的站牌下。她沒有想到,她救了一個就要崩潰的媽媽。
“她知道孩子有困難,她去幫了一把,我和弢弢的生命中,就留下來一次永恒的美好。如果一生中能做一件事,給另一個生命留下美好的印記,難道這不足夠偉大嗎?”田惠萍說。
北京城郊的東旭新村,星星雨1997年遷到這里,至今已有13年了。這里的村民早已習慣了這樣一群特殊孩子的存在,他們對孤獨癥的了解,也超出了社會的普遍水平。在這里,孤獨癥孩子可能在商店里拿起東西就吃,可能突然闖進村民的家里,或者發起怒來抓傷身邊的行人。當孩子父母解釋后,這里的村民總是體諒地說“沒關系”,或者反過來寬慰窘迫的患兒父母。
孤獨癥患兒豆豆的媽媽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的最后說:“如果是在我生活的城市,我肯定不會接受你的采訪。我希望更多的人關注孤獨癥,卻不希望關注的是我兒子。因為這個社會對我們的誤解和歧視太多,我們承受不起這樣的壓力。我最希望的,就是有一天這個社會能變成一個大的東旭新村——因為了解孤獨癥,這里的村民從來不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那兀自尖叫的兒子?!?
“我們這樣的家庭,哪里敢想什么未來”
在星星雨的一面墻上,貼著爸爸媽媽們寫下的心愿。
“寶貝,你要明白我們都愛你。你要學會表達自己的需求,提高自己的生活能力,看懂別人最簡單的表情。還有,你要學會反抗,因為媽媽不能永遠陪在你的身邊。凱凱媽媽?!?
“孩子,媽媽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。我要讓我的寶寶快樂和有尊嚴地生活,我要和你攜手同行。媽媽用一生陪伴你?!?
……
“晚上,看著汀汀睡著,我和老公望著對方,長久地不愿說一句話。我們不知道未來的路在哪里,我們將很快老去,汀汀離開爸爸媽媽,不知該怎么生活?!蓖⊥〉膵寢尭嬖V記者。
“你們對未來有什么打算?”記者問她。
“我們這樣的家庭,哪里敢想什么未來,走一步算一步吧?!彼卮鸬?。
同樣的問題,令幾乎所有的孤獨癥患兒家長沉默。
盡管目前還沒有專門針對中國孤獨癥患者數量的統計,但據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的研究顯示,每100名8歲美國兒童中,就有1人患有孤獨癥。這一特殊人群的照料問題,已經愈發重要。
在不同的國家,殘障人士的成人界限有所不同,但在不少國家,成年之后,對他們的照料義務不再是家庭,而是國家。
“培智學校只負責9年義務教育,嫌大福太大;養老院嫌他太??;福利院只接收沒有父母的殘障兒童、棄嬰和沒有子女的老人;保險公司不接受殘疾人投保;社會保險又暫時沒有這一塊?!彪娪爸?,王心誠這樣解釋跳海自殺的原因,“我走了,留下大福一個人受罪,我只能帶他一起走?!?
目前,在我國,孤獨癥患者16歲以前可以上培智學校,但16歲后,他們只能依靠家庭照料。實際上,當這些孩子成年后,對他們的照料責任更大——因為他們的父母逐漸老去,照料能力不斷退化。
田惠萍在日記里寫道:如果有一臺碾碎機把我碾碎,碾碎后的粉末可以鋪成路,讓我的孩子今后可以有尊嚴和安全地活著,我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。但我知道,我鋪不出這樣的路,這需要很多人,需要全社會。
為了讓大福在自己死后的世界里沒有孤獨,王心誠用竹笸籮做了一只海龜殼,拖著病重的身體陪大福一起游泳:“大福,海龜活得最長了,以后老爸就變成海龜陪著你?!?
王心誠死后,大福在水中抱著一只真海龜,安恬地笑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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