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
我所在的縣是一個計劃生育先進縣,多年來全縣人口超低增長。鄰近的縣則是一個超生大縣,村民家家戶戶都是兩三個孩子,獨生子女很少。我所在的鄉就在兩縣交界處,我們鄉也呈現一個有趣的現象,緊挨鄰縣的兩個村是計劃生育的難點,受鄰縣影響,村民都想超生,其他村則完全沒有那么高的超生率。
在給我的建議中,我也發現——我居然有興趣總結這些——不同的人勸我的話不一樣。來自鄰縣的,靠近鄰縣的親戚朋友,總會明確地勸我再養一個,甚至要幫我申請準生證明。本縣的大多數朋友則鼓勵我慢慢帶,慢慢教,總會好起來的。
我心里很清楚,在餅子的病因搞清楚之前,再養一個,萬一重復了餅子的病癥怎么辦?妻子身體已經垮下了,再養一個孩子,她不可能承受。最主要的是,如果我們再養一個,首先就意味著放棄對餅子的教育,就算不放棄,我們還有這份精力嗎?或許曾經有過這念頭,但是一定很快地從腦子里飛走了。
還有一些建議只傳到妻子那里,不會對我說,因為建議的人知道我不會理睬。母親首先有行動。不知是誰說的,我和妻子結婚的時間有問題,得罪了哪位菩薩。母親信了。在我們那里,結婚的時間是要由半仙們根據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來計算的,我和妻子結婚的時間則是我隨便定的,有人認為由此留下這個惡果。母親在一個日子里專門把我和妻子叫回老家,在堂屋里祖先神位前補充敬了禮,還做了一些程序,算是在一個黃道吉日里補辦的婚禮。
岳母岳父那邊,他們對這一套也更相信,做的工作更多。我隱隱知道,不太明確,不外乎在哪里上了香,許了愿,哪里捐了錢修廟之類,我妻子清楚。
大人在無用地忙,孩子在悄悄地長。
他依然不會說話,但是他會笑,而且一笑起來更顯得乖,完全不是那種病態的傻笑。一看到兒子的笑臉,心中對他的愛就更多一層,總感覺孩子不像是有病的孩子。不過感覺歸感覺,我們作父母的心中的陰影是免不了的,還好,在這個問題上,我妻子能比我堅定地看到明天,她總是告訴我,兒子沒有多大的問題。在這個時候,我總是不會把心中的反問說出口:他確實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???
沒有別的辦法,有了成都檢查的結論之后,有一點我是堅持了多年的,那就是再也不讓兒子離開我和他媽媽。我和妻子偶爾會短時間出個差什么的,但是一定不會同時離開,要是夫妻都出門的話,再困難我們都帶上餅子。不知道在他更小的時候,那兩次遠離我們,是不是他的病因,但是我們再也不愿意冒這個險了。
7
什么樣的方法都看不到效果,餅子的語言一點也沒有進展。時間一點也沒因為我們的焦急而停下來,很快就是二〇〇一年暑假了。天氣酷熱,我蹲在房間里看電視。一則公益廣告從我眼前一晃而過,田慧平,孤獨癥兒子,星星雨。一次沒看清,我不換臺,再等第二次。終于明白了,田慧平用愛心培養自己患孤獨癥的兒子,創辦了孤獨癥康復機構星星雨。
這消息對于我,如同黑暗中的一絲曙光。我打開電腦,上網,竟被我查到了星星雨的全部信息。在那個年代的鄉村,能這樣運用電腦技術人,少之又少。很快,我一個人背個包,踏上了北上的火車。
時年我二十九歲,居然是第一次坐火車,第一次出四川。一出北京西站,我一片茫然。幸好還有同車的四川老鄉簡單指點,我買地圖,坐地鐵,轉公交,坐三輪,從繁華的市中心,到北京東郊,穿過一片稻田,找到了星星雨。——六七年過去了,如今雖身在北京,也沒再去拜訪過星星雨了,應該不會還在稻田之中了吧。
當時那里的業務很繁忙。先是看到了一個日本小老頭被一群人簇擁著參觀了一圈,我也跟著去參觀。所謂參觀不外乎看一些掛在墻壁上的照片,還有幾個教室,沒看見孩子。有人用日語呱呱地介紹,我自然聽不懂,卻能聽清隨行的幾個中國人在小聲討論,可能是要鼓動這個老頭捐款。
一對來自河南的夫婦帶著孩子也慕名來到這里,一問之下,居然也是教師,他們的小男孩不安分地在室內跑來跑去,當媽媽的一斥喝,就回到座位上了。他們先被接待,結論是癥狀輕微,注意教導就可以了,這夫婦歡天喜地地去了。
接待我的是一個中年女士,顯然當時田慧平已功成名就,當所長,辦大事了,不做這些接待。這女士讓我先交了五十元的咨詢費,然后給我一張表,讓我根據孩子的表現填寫。填完她一看,說的確是孤獨癥。問到治療方法,她和
后來話題延伸到了培訓的效果,這位老師很明白地告訴我,完全康復,達到正常兒童的狀態不可能,只可能稍有好轉。問及電視廣告中說到的田慧平的兒子培訓效果是如何如何地好,
原來是這樣,用來做廣告的所謂康復典型,不過如此。
自從在成都確診后,我們家人,從沒有為餅子的前途絕望過,當然也不會為他流淚。雖然他不會說話,對別人的招呼不敏感,我們都認為,他不會是個傻子。如果不對他提問,外人是發現不了他有問題的,從外表上看,他和一個正常孩子沒有區別。但是這一個晚上,回到住處,想起老師說到,孤獨癥孩子康復無望,我流淚了。
我從來不指望命運給我更多的眷顧,我只希望得到和別人同樣多的機會。這簡單的要求,老天都不滿足我,反而將這樣的痛苦加在我身上,加在我家人身上,加在我可愛的兒子身上。我自幼家貧,父親在我上師范時就去世了,得到親友的資助,我完成了學業,參加工作的第一筆工資,就用來還在信用社的貸款。我不指望可以大富大貴,努力地工作,娶妻生子,希望有一個和周圍人一樣的幸福的家庭,我就滿足了??墒茄巯?,妻子的病日漸嚴重,孩子快四歲了,連一聲“媽媽”都叫不出來,我的幸福在哪里呢?
我沒有給家里打電話說明情況,我轉到沈陽,我的一個堂哥在那里打工,又坐車回到成都,到川內的遂寧,然后才回家。漫長的旅途或許承載了我的失望,回到家,面對著餅子的笑臉,我忍住了心酸的淚水。
- 發表跟帖
- 相關文章
- 熱門文章